浸淫硯池近三十載,在其中搖曳徜徉,時而孤帆遠航,時而駐足凝思。墨海如大海,忽而驚濤駭浪,忽而風平浪靜。愛茶多年,雖不敢以茶饕自居,但對茶中乾坤能略知一二。寫字與飲茶幾乎同時“打造”,經(jīng)年下來,書法、品茗長成一體,無法剝離,非一非異。

我的書法入門師從柳體,誠懸之森嚴結(jié)構(gòu)、犀利筆法、整飭布局,讓人嘆為觀止,頗似花茶之濃儼,茉莉花的馥郁,于芬芳中蘊含著苦澀,須臾間回甘不斷,如云蒸霞蔚、否極泰來。三十年來《玄秘塔碑》《神策軍碑》讓我春秋不輟,每每感觸無有雷同。

婉約舒展的小篆,款款而至,衣袂飄飄間宛如綠茶、白茶,液體清澈,或碧或黃,飲之甘綿純凈,雖經(jīng)殺青卻如鳳凰涅槃,飲后尾凈,不著一絲火氣,如《嶧山碑》《袁安碑》筆如玉筋,宛如天成,結(jié)字舒朗又如冰山雪蓮,于高處不勝寒之處卻丹心一片。

縱橫開合的《祭侄文稿》,充滿魯國公痛失兄侄之殤、對叛軍之憤懣,率真成篇,完全性情宣泄,猶如苦丁之茶,口口讓人清醒、砥礪,頗有“西北望,射天狼”的沖天豪邁與無往不勝的氣派。鑌鐵般的苦澀之后,回甘冉冉,有一種想“淚奔”的感覺,勾勒出百姓飽受戰(zhàn)亂摧殘,而后全民思定,對河清海晏的翹首期盼。

氣勢波折,一詠三嘆。風姿綽約的漢隸,端莊、靜穆、內(nèi)斂與含蓄,溫婉暖人,似一杯紅茶,于冬夜中給你一絲溫暖和一聲對久受塵勞之人的真心問候。窗明幾凈,手執(zhí)《詩經(jīng)》,開篇章節(jié)映入眼簾: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品紅茶,似與相愛的人同望窗外一輪明月,黛幕銀盤,印你我心,狼毫一支,有紅袖添香。茶香裊裊,此情此景,如詩如幻,筆走龍蛇間,滿紙云煙,洇然一片……

結(jié)字奇巧詭異的魏碑,古拙、厚重,在五胡亂華間訴說漢字的惆悵!拔液艹蟮液軠厝帷,魏碑如是說。魏碑形如金石或崢嶸或險絕,但是它的靈魂卻是格外的靈妙,似黑茶一般,經(jīng)烈火的蒸煮、煙火的洗禮。如此“眾里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”,是黑茶鐵血丹心的寫照與自白。

茶是碑帖、墨跡,沸水是研好的墨。眼觀茶之色,謂觀帖,小啜茶湯如揮毫潑墨,不斷地品茗似草書般連綿不絕。“粉壁長廊數(shù)十間,興來小豁胸中氣。忽然絕叫三五聲,滿壁縱橫千萬字”是懷素的率性潑墨。以胡須為筆,恣意揮灑,李白對其詩贊曰:“楚人盡道張某奇,心藏風云世莫知。三吳郡伯皆顧盼,四海雄俠爭追隨!边@是詩仙對張旭的準確白描。

泡功夫茶,確實不易,誠如它的名字,亦如書法中“捺”的寫法:一波三折,“看似尋常最奇崛,成如容易卻艱辛”,靜觀茶葉在杯中蹁躚。這是否也印證著世人的起心動念,片刻不肯停息?茶人如是說,書家亦如是說。然而真正的高手是弘一法師悲天憫人、平靜似水的“悲欣交集”。飲酒會讓人興奮或者瘋狂,品茶只會讓人清醒、清醒再清醒。人人都說“沖動是魔鬼”,清醒是否是天使呢?答案是不言而喻的。

佛教中的“茶禪一味”便是最好的寫照:禪在茶中,上下左右;萬物虛空無處不有禪;萬物皆有佛性。禪無處不在,而真正的成佛之日,就是人格的圓成,人成即佛成。

飲茶是修行,書法是修行,生活亦是修行。